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精神恍惚了一會，沒有睡著，濕漉漉的衣服還貼在後背，夜裏的寒氣在我脊背上翻滾。結城理的手一開始只是搭在我的手背上，然後按住我的肩，最後繞過頸部，放在了我另一側的肩膀，幾乎半個人都倚在我身上。
我也不可避免往他溫熱的懷裏靠去。
“這樣下去要感冒的。”他自言自語，左手在自己的戰術儲備背包裏翻來覆去地找東西。“傷藥？寶玉？禦卵？……等等，蘇摩，找到了。”
雖然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東西，但那些都不是我需要的。比起保重身體，現在我最急切想要的是把五十嵐繪理從塔爾塔羅斯中撈出來。
我按住了他的手：“不需要，我沒事的，馬上就到影時間了，你該回去了。”
他裝作沒聽見，看著說明書，慢吞吞地給我介紹：“這個吃下去之後，一次性能恢覆全部的hp和sp……”
“理。”
“……”
“回去吧。”
他和我對視了半晌，最後敗下陣來：“起碼你要收下這個。”
結城理攤開掌心，手裏放著一個發光的東西。我伸手去撿，被他一下子握住了手掌。我側過臉去看他，對上他無比認真的眼神。他說：“不要上樓。無論發生了什麽，你都不要上塔爾塔羅斯，就和我的同伴一起待在這裏。”
“我知道，我上去也沒什麽用。”
他看上去還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。
我繼續說：“你只要把五十嵐繪理撈出來我就不會待在這裏了。沒事的，就今天一晚上，讓我留在這裏。”
“……我沒有趕你走。”他表情有點委屈。
“你再留在我這邊，你的同伴就要趕我走了。”
他低著頭不說話。我不知道他在不安些什麽，但看到他這副樣子我也不好受。如果我再有用一些，如果我能做些什麽……這種危險的事情本不應該由他一個人承擔。他的發絲掃過我的臉，有些微涼的癢意。我用另外一只手去別開他的頭發，掌心托住他的側臉，安撫道：“我就在這裏等你，哪裏也不會去。你要註意安全，不要受傷，好嗎？”
這時他才願意把手松開，讓我抽出手掌。
“我會把失蹤者帶出來的。”他乖乖用臉頰貼著我的掌心，說，“姐姐，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。”
“嗯。”
“我夢見你一個人走進了塔爾塔羅斯，我怎麽也攔不住你。我想追上去，但是面前出現了一道巨大的門。”
我短暫地思考了一下：“看來你最近過得很焦慮。”
“是這樣嗎？”他問，“姐姐，你最近是不是在做什麽很重要的事情？”
我有些失笑：“我還能做什麽？”
他謹慎地觀察我的神色，似乎在判定我是否撒謊，他這副小心翼翼的樣子，讓我覺得即將要去拯救世界的人不是他而是我。
“你是不是又——”
話語的餘音在某一刻延長。在我視野中，三維的時間與空間在慢慢離我遠去，結城理的面容如同波紋般擴散、變形，如同沈入水中一般，他還在說些什麽話，但我已經完全聽不見了。意識陷入了停滯，整個人被抽離現實。
這時我才發覺，原來沈入水中的人是我。
影時間，到來了。
*
一座滲血的棺材佇立在塔爾塔羅斯一樓。
“原來正常人在影時間是這樣的狀態……”
“棺材的存在，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保護人不被陰影襲擊吧。”
“但是這樣看真的好嚇人。這些血是怎麽回事呢？”
順平、風花、由加莉在圍著她的棺材討論影時間常人棺材化的事情。因為不知道棺材化的原理，也只能猜測這樣是為了抵禦陰影的襲擊。
剛剛的話音還沒落下，時鐘分針秒鐘重疊至十二點處，對方就變成了無知無覺的棺材。結城理楞了一下，沒有立刻下達行動指令，只是靠在棺材邊上坐著，神色很平靜，不知道在想些什麽。過了一會，他攤開手掌，註視自己空蕩的掌心，然後站了起來。和以往一樣，確定了戰鬥人員組成和藥物儲備之後，通過傳送設置到達最高的樓層。
面對五十嵐繪理失蹤這件事，山岸風花也顯得憂心忡忡。她有些魂不守舍地測探迷失者的位置，但結果始終在遙遠的地方，無法確定具體的樓層數。
“抱歉……無法確定位置，只知道在更高的位置。”
“先出發吧。”結城理做出判斷，“今晚目標是到達邊際樓層，也沒剩下幾層了。”
“是的，前段時間是因為考試和屋久島的事情耽誤了探索。”
“好，”順平聲音聽起來很有幹勁，“一路直沖！”
“今天Leader也難得很有幹勁。”
“啊。”美鶴應了一聲，看向大廳。“畢竟今晚有人督戰。”
本階段探索得差不多，確實也不剩下幾層了。一路往上沖，連寶箱探索的環節都直接略過，很快就到達了boss關卡。今晚結城理作戰時刻確實很有耐心，每一場戰鬥結束後都認真擦拭了被沾上血的衣袖，甚至還要確保自己身上有沒有帶血的味道。
風花除了指路和發動技能外一路上都沒有怎麽說話，被問到心情是不是很低落時，她勉強地回覆：“沒什麽，只是總有點不祥的預感……抱歉，我又說喪氣話了吧？”
由加莉思考了一會：“今晚確實順利得有些異常了。”
“下一層就是最後的boss了，大家打起精神。”
“好的！”
“好。”
“出發！”
數個月的磨合讓大家的進攻和防守都有了基本的默契，在幾人配合下很快就把守門boss磨死，巨量的經驗沖刷著身體，結城理看向面前漂浮的塔羅牌：戀人、愚者、魔術師，還有一張恢覆滿狀態的功能牌。
按照往常來說，選擇大阿爾卡納牌的作用會更大，但他看了看自己手臂上一道細微的傷口，心想恢覆技能也會留疤，最後毅然選擇恢覆狀態的功能牌。
“咦，Leader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謹慎了？”
“話說今晚他完全沒有用自己的hp打技能吧——”
另一邊氛圍倒沒這麽輕松。
風花在塔爾塔羅斯一樓持續偵測，得出的結果還是不太明朗。能明確感受到人的氣息，但是無論如何也沒辦法確定位置。她靠在棺材邊上，有些不知所措，只能說：“大家，先往上走，到達邊界吧。”
風花低頭看了一眼木板滲血的出口，似乎能從那裏窺見她被藏匿在棺材下的側影。她自言自語：“姐姐，該怎麽辦才好……”
結城理和同伴一行打開寶箱，搜刮戰利品，然後往上一層樓走去。
踏上樓梯，前面的道路驟然開闊，大片的空白和陰影組成這一層空曠遼闊的場地，不遠處硬生生斷裂的樓梯隔開了樓層兩側。數十米的斷層，底下是無盡漆黑的深淵，如同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。前方已經沒有上去的道路了。這裏就是塔爾塔羅斯的邊界樓層，他們此刻所能到達的極限。
“Leader……”
結城理走到邊界處，踏上那塊斷裂的石磚。一顆碎石滾落，許久沒有回聲。
風花沈默了許久，最後開口：“人的氣息，還在高處的樓層。”
*
試過任何方法也不能跨過那道鴻溝，最後一行人只能回到一樓大廳暫做修整。面對“要救的人在更高樓層”這一情況大家都顯得有些愕然，按照往常的邏輯，樓層要到下一個滿月過後才能開啟。但滿月時塔爾塔羅斯不同區域間會重組，造成地形上的巨大變化，陰影也會異常躁動。如果直至滿月裏面依舊有迷失的人類，後果不堪設想。
意外的情況讓大家都有些六神無主，一時間紛紛怒罵塔爾塔羅斯。結城理再次回到了臺階邊上，靠在棺材邊緣坐下，一言不發。
一向只守在天鵝絨房間門前的白發金眼守門小姐，今夜卻往前走了兩步，好奇地打量面前陌生的棺材，突然向他搭話。
“晚上好。這就是那位小姐吧，如此宏偉的棺材，真是令人感到壯觀。”
結城理在等待她的下文，沒有說話。伊麗莎白除非有重要的事情，不然不會主動找他。果然，伊麗莎白繼續說：“今夜，我感受到了，有人迷失在塔爾塔羅斯120層附近。”
“是，我們的極限樓層是114層。”
“後天就是滿月了。”伊麗莎白嘆氣，“真是可惜。”
“有什麽解決辦法嗎？”
“很抱歉，暫時沒有任何辦法抵達高處的樓層。”
“……這樣不行。”結城理看向棺材，“如果救不出來，她會自己去的。”
“哎呀，這位小姐沒有覺醒，在影時間裏是不會有戰鬥力的。”
“所以她會遇上危險。”
“是嗎？”
“是的，她就是這樣的人。”他說，“既危險又迷人，令人放心不下。”
“請安心，她會向我求助也說不定。”伊麗莎白說，“雖然我只是一位電梯小姐，但在拳腳功夫上略有一些心得。如果她找我再做一筆劃算的交易，我也很樂意提供幫助。”
結城理目光沈沈地看向伊麗莎白。
伊麗莎白露出一個笑容，禮貌而不失親切。金色的非人瞳孔掠過一道暗光：“這幾天結城先生要專心處理滿月的戰鬥吧，這關乎整個團隊的生命，請務必認真戰鬥。這件事，就請交給我吧。”
氣氛僵持了許久。
伊麗莎白一直在協助他成長，他也老老實實完成伊麗莎白發布的各項委托，大家相安無事，感情也算是日益增長，從協助者逐漸變成朋友。但只有在關於她的事情上他們無法達成共識。關於與她的交易，伊麗莎白從未透露過任何消息，今晚是第一次主動提及。
再做一筆劃算的交易。
結城理平靜地問：“伊麗莎白，我知道你不會告訴我交易的內容。但我只想知道，上一次的交易，她到底給了你什麽？”
伊麗莎白擡頭，視線從她沈默的棺木到遙遠的塔爾塔羅斯盡頭。
“秘儀、鑰匙、為人的好奇心……”
“到底是什麽？”
“她給予了我所有的謎底。”她說，“我從心之海誕生，是她教會了我什麽是生和死，是她令我再世為人。”
*
再次醒來，是在結城理的肩膀上。
實話說他的背並不寬闊，肩胛骨瘦削，硌得我的脖子有點痛。但是他走起來很穩，就算是背著我，也沒有搖晃的幅度。
剛才……剛才。對了，那一瞬間到達了影時間，我失去意識，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麽，我全然不知。我稍微擡起頭，結城理發覺我醒了過來，開口問：“姐姐？”
“影時間過去了嗎？”
“是的，已經過去了。”他說，“現在是淩晨一點鐘。”
我把下巴輕輕壓在他的肩膀上，感受到涼意從後背蔓延到心底。
“沒有在塔爾塔羅斯找到人嗎？”
“風花說人的氣息還在更高的樓層，我們無法往前。現在他們回到宿舍，和理事長一起商量是否有其他的辦法。”
下過雨的天空看不清星象，但我模糊記得過幾天就是滿月了。
很奇怪，就算得知了這個消息我也並不震驚或傷感，甚至有點覺得理所當然。我和五十嵐繪理一生都很點背，有什麽好事發生在我們身上，才令人覺得意外。
“這樣啊。”
“抱歉……”
我捏住他要道歉的嘴唇：“不許道歉，這不是你的錯。”
他又默默背著我走了一段路，我說放我下來吧，剛剛只要搖醒我就好。他說不要。我雙手從他肩上自由垂下，最後環上了他纖細的脖子。
結城理開問口：“你現在感覺還好嗎？”
“沒剛剛那麽焦躁了。”我回答，“意識到急也沒用之後，自然會平靜下來，尋求另外解決的方法。”
“有想到什麽辦法嗎？”
我點頭：“想到了一點。”
“……”
深夜路上基本沒有什麽人，只有機車引擎的轟鳴聲從遠處隱約傳來，這邊晚上的路特別多暴走族。路燈在陰沈沈的天際亮起，散發出微弱朦朧的光，不知道是不是錯覺，我總感覺有細微的雨水打在臉上。
“姐姐。”結城理的聲音有點悶。“你能不去嗎？”
“你知道我的答案。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我是能進塔爾塔羅斯的。”我心平氣和，“那一天，我從家裏游蕩到塔爾塔羅斯，在裏面我沒有樓層的限制，我想要去哪裏都可以。甚至連死神都不會來追趕我。”
他冷漠地說：“你醒不來。影時間內沒人呼喊你，你就醒不過來。”
“你會來喊我的。”
“我不要。”
我毫不留情伸手去掐他的臉蛋，捏住那一點細瘦伶仃的軟肉，他被我掐痛了，倒吸一口氣，側臉看起來很委屈很委屈。
“我不可能不去的，總不能看著朋友去死。”我說，“這種事情不會發生第二次。”
“……”
我趴在他肩膀上：“明天，影時間，來找我吧。”
他停下腳步：“那難道你要讓我眼睜睜看著你去送死嗎？”
“不一定會死。甚至不一定會受傷。”
“塔爾塔羅斯有多危險我比你知道，先不論陰影，那種地方道路無時無刻都在變動，沒有導航的協助，一個人甚至有可能永遠迷失在裏面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你真的知道嗎？你會死在裏面的。”
我平靜地說：“那就讓我死在裏面好了。”
結城理楞了一下，手開始發抖起來。我拍了拍他的肩膀，他終於肯把我放了下來。落地後感受到了一種明顯的血管不暢順，這是長期保持同一姿勢導致的。他的手還在顫抖，連帶著手臂、肩膀，他低下了頭，過長的頭發和濃重的陰影擋住了他的神色。我看不清。
我試圖再次安撫他：“理……”
手還沒伸過去，就被他用力握住。那是非常大的力度，讓我懷疑指骨隨時會斷裂。
一滴重如千鈞的溫熱水珠滴落在我的手背。
我徹底楞住了。
“理？”
他死死地攥著我的手不放，也不讓我去看他的臉色，只是一滴又一滴的淚水打在我的手背上，沒有哽咽、沒有質問，他就這樣沈默地流淚。我徹底手足無措了。我不知道我現在該說什麽，也不知道我能做什麽，像個傻子一樣楞在原地看著他哭泣。
我設想過許多場景，我設想過和他對峙，設想過和他爭吵，設想過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幫助我進塔爾塔羅斯，但我從沒想過在我說出那句話後他會開始哭，還哭的那麽慘烈，那麽可憐。
“不要說這種話。”他連聲音都在顫抖，“姐姐，你不可以說這種話。我能理解你的認命和消極，但聽見你坦然地說去死——我知道你會這樣做。我好痛苦，我想象不出以後沒有你的生活，我一直努力活下去就是為了再次遇見你……如果沒有遇見你，我也可以覺得一切無所謂，連死亡都可以接受，但是，但是……”
他終於擡起了頭。昏暗的光線下，他浸在淚水中的眼睛如同藍色的火焰，再次與我記憶中的一幕重合。在我父母死去的那一天，在我被迫領養背井離鄉的那一天，他也是這樣流淚，也是這樣哭著問我以後我們是否能再次見面。那一晚我對他承諾，我們以後一定會再見的。
但在我決定去死的那一刻，在我沈入河流的那一刻，我把他和承諾都忘得一幹二凈，我竟然忘記得一幹二凈。
他流著淚，神情掙紮且痛苦：“在你輕易決定去死之前，你能不能想起我，能不能為我遲疑哪怕一秒鐘？”
……無法回答。
劇烈的灼燒感從胃部傳來，逐漸在內臟裏蔓延，一種比死更沈重的情緒積壓在我喉嚨，我嘗試張嘴，發現自己的聲音也抖了起來。我承受不了這種重量。
我掙脫開他的手，上前緊緊抱住了他，手掌壓在他的後背脊骨，讓他把腦袋埋在我肩膀。我終於聽見了哽咽聲。我的心被他的眼淚完全浸濕，手足無措，只能一邊道歉一邊輕撫他的背，試圖讓他停止不斷發抖的啜泣。
“對不起，對不起，理。是我不好，我……”我停頓了一下，認命般承認，“我不應該說這種話。”
“你一直對我這麽殘忍…姐姐，對不起，我……”
他帶著哭腔的聲音從我耳邊傳來，他在控訴，在道歉。他的聲音如同在我身體裏發出來的一般。
我繼續道歉：“我再也不說了。我不會去送死，我會從塔爾塔羅斯平安出來。”
過了很久，他才平靜下來。我稍微往後退了一點，伸手捧起他濕漉漉的臉。他過長的發絲被淚水沾濕，黏在臉頰上，往日平靜冷漠的眼睛也蒙上一層模糊的水光，顯得既脆弱又狼狽。我替他稍微收拾了一下頭發，用指腹擦幹凈他滿臉的淚痕。
人會死去是很正常的事情。我經常這樣想。
但我從來沒有想過還有人會為我的死而哭泣。他的眼淚如同甘露淋濕我的心底，生銹的齒輪運作，帶來了新的希冀和恐懼。他的眼淚、他沈重的感情、他的話語…令我感到無比的恐懼。
“我……”
我知道我即將說出來的話已不再受我的控制。那團火焰依舊在灼燒我的喉嚨，什麽都說不出口。我按下他的腦袋吻了上去，嘗到了鹹苦的眼淚的味道。我再次被他嘴唇的溫度燙傷，我同樣也惶恐不安，同樣也恐懼絕望，甚至連牙關都在顫抖。就是在這樣的顫抖中，我聽見我說：
“我會為你活下去。”
“我答應你……”我對結城理再次做出承諾，“我會為了你活下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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精神恍惚了一會，沒有睡著，濕漉漉的衣服還貼在後背，夜裏的寒氣在我脊背上翻滾。結城理的手一開始只是搭在我的手背上，然後按住我的肩，最後繞過頸部，放在了我另一側的肩膀，幾乎半個人都倚在我身上。
我也不可避免往他溫熱的懷裏靠去。
“這樣下去要感冒的。”他自言自語，左手在自己的戰術儲備背包裏翻來覆去地找東西。“傷藥？寶玉？禦卵？……等等，蘇摩，找到了。”
雖然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東西，但那些都不是我需要的。比起保重身體，現在我最急切想要的是把五十嵐繪理從塔爾塔羅斯中撈出來。
我按住了他的手：“不需要，我沒事的，馬上就到影時間了，你該回去了。”
他裝作沒聽見，看著說明書，慢吞吞地給我介紹：“這個吃下去之後，一次性能恢覆全部的hp和sp……”
“理。”
“……”
“回去吧。”
他和我對視了半晌，最後敗下陣來：“起碼你要收下這個。”
結城理攤開掌心，手裏放著一個發光的東西。我伸手去撿，被他一下子握住了手掌。我側過臉去看他，對上他無比認真的眼神。他說：“不要上樓。無論發生了什麽，你都不要上塔爾塔羅斯，就和我的同伴一起待在這裏。”
“我知道，我上去也沒什麽用。”
他看上去還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。
我繼續說：“你只要把五十嵐繪理撈出來我就不會待在這裏了。沒事的，就今天一晚上，讓我留在這裏。”
“……我沒有趕你走。”他表情有點委屈。
“你再留在我這邊，你的同伴就要趕我走了。”
他低著頭不說話。我不知道他在不安些什麽，但看到他這副樣子我也不好受。如果我再有用一些，如果我能做些什麽……這種危險的事情本不應該由他一個人承擔。他的發絲掃過我的臉，有些微涼的癢意。我用另外一只手去別開他的頭發，掌心托住他的側臉，安撫道：“我就在這裏等你，哪裏也不會去。你要註意安全，不要受傷，好嗎？”
這時他才願意把手松開，讓我抽出手掌。
“我會把失蹤者帶出來的。”他乖乖用臉頰貼著我的掌心，說，“姐姐，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。”
“嗯。”
“我夢見你一個人走進了塔爾塔羅斯，我怎麽也攔不住你。我想追上去，但是面前出現了一道巨大的門。”
我短暫地思考了一下：“看來你最近過得很焦慮。”
“是這樣嗎？”他問，“姐姐，你最近是不是在做什麽很重要的事情？”
我有些失笑：“我還能做什麽？”
他謹慎地觀察我的神色，似乎在判定我是否撒謊，他這副小心翼翼的樣子，讓我覺得即將要去拯救世界的人不是他而是我。
“你是不是又——”
話語的餘音在某一刻延長。在我視野中，三維的時間與空間在慢慢離我遠去，結城理的面容如同波紋般擴散、變形，如同沈入水中一般，他還在說些什麽話，但我已經完全聽不見了。意識陷入了停滯，整個人被抽離現實。
這時我才發覺，原來沈入水中的人是我。
影時間，到來了。
*
一座滲血的棺材佇立在塔爾塔羅斯一樓。
“原來正常人在影時間是這樣的狀態……”
“棺材的存在，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保護人不被陰影襲擊吧。”
“但是這樣看真的好嚇人。這些血是怎麽回事呢？”
順平、風花、由加莉在圍著她的棺材討論影時間常人棺材化的事情。因為不知道棺材化的原理，也只能猜測這樣是為了抵禦陰影的襲擊。
剛剛的話音還沒落下，時鐘分針秒鐘重疊至十二點處，對方就變成了無知無覺的棺材。結城理楞了一下，沒有立刻下達行動指令，只是靠在棺材邊上坐著，神色很平靜，不知道在想些什麽。過了一會，他攤開手掌，註視自己空蕩的掌心，然後站了起來。和以往一樣，確定了戰鬥人員組成和藥物儲備之後，通過傳送設置到達最高的樓層。
面對五十嵐繪理失蹤這件事，山岸風花也顯得憂心忡忡。她有些魂不守舍地測探迷失者的位置，但結果始終在遙遠的地方，無法確定具體的樓層數。
“抱歉……無法確定位置，只知道在更高的位置。”
“先出發吧。”結城理做出判斷，“今晚目標是到達邊際樓層，也沒剩下幾層了。”
“是的，前段時間是因為考試和屋久島的事情耽誤了探索。”
“好，”順平聲音聽起來很有幹勁，“一路直沖！”
“今天Leader也難得很有幹勁。”
“啊。”美鶴應了一聲，看向大廳。“畢竟今晚有人督戰。”
本階段探索得差不多，確實也不剩下幾層了。一路往上沖，連寶箱探索的環節都直接略過，很快就到達了boss關卡。今晚結城理作戰時刻確實很有耐心，每一場戰鬥結束後都認真擦拭了被沾上血的衣袖，甚至還要確保自己身上有沒有帶血的味道。
風花除了指路和發動技能外一路上都沒有怎麽說話，被問到心情是不是很低落時，她勉強地回覆：“沒什麽，只是總有點不祥的預感……抱歉，我又說喪氣話了吧？”
由加莉思考了一會：“今晚確實順利得有些異常了。”
“下一層就是最後的boss了，大家打起精神。”
“好的！”
“好。”
“出發！”
數個月的磨合讓大家的進攻和防守都有了基本的默契，在幾人配合下很快就把守門boss磨死，巨量的經驗沖刷著身體，結城理看向面前漂浮的塔羅牌：戀人、愚者、魔術師，還有一張恢覆滿狀態的功能牌。
按照往常來說，選擇大阿爾卡納牌的作用會更大，但他看了看自己手臂上一道細微的傷口，心想恢覆技能也會留疤，最後毅然選擇恢覆狀態的功能牌。
“咦，Leader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謹慎了？”
“話說今晚他完全沒有用自己的hp打技能吧——”
另一邊氛圍倒沒這麽輕松。
風花在塔爾塔羅斯一樓持續偵測，得出的結果還是不太明朗。能明確感受到人的氣息，但是無論如何也沒辦法確定位置。她靠在棺材邊上，有些不知所措，只能說：“大家，先往上走，到達邊界吧。”
風花低頭看了一眼木板滲血的出口，似乎能從那裏窺見她被藏匿在棺材下的側影。她自言自語：“姐姐，該怎麽辦才好……”
結城理和同伴一行打開寶箱，搜刮戰利品，然後往上一層樓走去。
踏上樓梯，前面的道路驟然開闊，大片的空白和陰影組成這一層空曠遼闊的場地，不遠處硬生生斷裂的樓梯隔開了樓層兩側。數十米的斷層，底下是無盡漆黑的深淵，如同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。前方已經沒有上去的道路了。這裏就是塔爾塔羅斯的邊界樓層，他們此刻所能到達的極限。
“Leader……”
結城理走到邊界處，踏上那塊斷裂的石磚。一顆碎石滾落，許久沒有回聲。
風花沈默了許久，最後開口：“人的氣息，還在高處的樓層。”
*
試過任何方法也不能跨過那道鴻溝，最後一行人只能回到一樓大廳暫做修整。面對“要救的人在更高樓層”這一情況大家都顯得有些愕然，按照往常的邏輯，樓層要到下一個滿月過後才能開啟。但滿月時塔爾塔羅斯不同區域間會重組，造成地形上的巨大變化，陰影也會異常躁動。如果直至滿月裏面依舊有迷失的人類，後果不堪設想。
意外的情況讓大家都有些六神無主，一時間紛紛怒罵塔爾塔羅斯。結城理再次回到了臺階邊上，靠在棺材邊緣坐下，一言不發。
一向只守在天鵝絨房間門前的白發金眼守門小姐，今夜卻往前走了兩步，好奇地打量面前陌生的棺材，突然向他搭話。
“晚上好。這就是那位小姐吧，如此宏偉的棺材，真是令人感到壯觀。”
結城理在等待她的下文，沒有說話。伊麗莎白除非有重要的事情，不然不會主動找他。果然，伊麗莎白繼續說：“今夜，我感受到了，有人迷失在塔爾塔羅斯120層附近。”
“是，我們的極限樓層是114層。”
“後天就是滿月了。”伊麗莎白嘆氣，“真是可惜。”
“有什麽解決辦法嗎？”
“很抱歉，暫時沒有任何辦法抵達高處的樓層。”
“……這樣不行。”結城理看向棺材，“如果救不出來，她會自己去的。”
“哎呀，這位小姐沒有覺醒，在影時間裏是不會有戰鬥力的。”
“所以她會遇上危險。”
“是嗎？”
“是的，她就是這樣的人。”他說，“既危險又迷人，令人放心不下。”
“請安心，她會向我求助也說不定。”伊麗莎白說，“雖然我只是一位電梯小姐，但在拳腳功夫上略有一些心得。如果她找我再做一筆劃算的交易，我也很樂意提供幫助。”
結城理目光沈沈地看向伊麗莎白。
伊麗莎白露出一個笑容，禮貌而不失親切。金色的非人瞳孔掠過一道暗光：“這幾天結城先生要專心處理滿月的戰鬥吧，這關乎整個團隊的生命，請務必認真戰鬥。這件事，就請交給我吧。”
氣氛僵持了許久。
伊麗莎白一直在協助他成長，他也老老實實完成伊麗莎白發布的各項委托，大家相安無事，感情也算是日益增長，從協助者逐漸變成朋友。但只有在關於她的事情上他們無法達成共識。關於與她的交易，伊麗莎白從未透露過任何消息，今晚是第一次主動提及。
再做一筆劃算的交易。
結城理平靜地問：“伊麗莎白，我知道你不會告訴我交易的內容。但我只想知道，上一次的交易，她到底給了你什麽？”
伊麗莎白擡頭，視線從她沈默的棺木到遙遠的塔爾塔羅斯盡頭。
“秘儀、鑰匙、為人的好奇心……”
“到底是什麽？”
“她給予了我所有的謎底。”她說，“我從心之海誕生，是她教會了我什麽是生和死，是她令我再世為人。”
*
再次醒來，是在結城理的肩膀上。
實話說他的背並不寬闊，肩胛骨瘦削，硌得我的脖子有點痛。但是他走起來很穩，就算是背著我，也沒有搖晃的幅度。
剛才……剛才。對了，那一瞬間到達了影時間，我失去意識，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麽，我全然不知。我稍微擡起頭，結城理發覺我醒了過來，開口問：“姐姐？”
“影時間過去了嗎？”
“是的，已經過去了。”他說，“現在是淩晨一點鐘。”
我把下巴輕輕壓在他的肩膀上，感受到涼意從後背蔓延到心底。
“沒有在塔爾塔羅斯找到人嗎？”
“風花說人的氣息還在更高的樓層，我們無法往前。現在他們回到宿舍，和理事長一起商量是否有其他的辦法。”
下過雨的天空看不清星象，但我模糊記得過幾天就是滿月了。
很奇怪，就算得知了這個消息我也並不震驚或傷感，甚至有點覺得理所當然。我和五十嵐繪理一生都很點背，有什麽好事發生在我們身上，才令人覺得意外。
“這樣啊。”
“抱歉……”
我捏住他要道歉的嘴唇：“不許道歉，這不是你的錯。”
他又默默背著我走了一段路，我說放我下來吧，剛剛只要搖醒我就好。他說不要。我雙手從他肩上自由垂下，最後環上了他纖細的脖子。
結城理開問口：“你現在感覺還好嗎？”
“沒剛剛那麽焦躁了。”我回答，“意識到急也沒用之後，自然會平靜下來，尋求另外解決的方法。”
“有想到什麽辦法嗎？”
我點頭：“想到了一點。”
“……”
深夜路上基本沒有什麽人，只有機車引擎的轟鳴聲從遠處隱約傳來，這邊晚上的路特別多暴走族。路燈在陰沈沈的天際亮起，散發出微弱朦朧的光，不知道是不是錯覺，我總感覺有細微的雨水打在臉上。
“姐姐。”結城理的聲音有點悶。“你能不去嗎？”
“你知道我的答案。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我是能進塔爾塔羅斯的。”我心平氣和，“那一天，我從家裏游蕩到塔爾塔羅斯，在裏面我沒有樓層的限制，我想要去哪裏都可以。甚至連死神都不會來追趕我。”
他冷漠地說：“你醒不來。影時間內沒人呼喊你，你就醒不過來。”
“你會來喊我的。”
“我不要。”
我毫不留情伸手去掐他的臉蛋，捏住那一點細瘦伶仃的軟肉，他被我掐痛了，倒吸一口氣，側臉看起來很委屈很委屈。
“我不可能不去的，總不能看著朋友去死。”我說，“這種事情不會發生第二次。”
“……”
我趴在他肩膀上：“明天，影時間，來找我吧。”
他停下腳步：“那難道你要讓我眼睜睜看著你去送死嗎？”
“不一定會死。甚至不一定會受傷。”
“塔爾塔羅斯有多危險我比你知道，先不論陰影，那種地方道路無時無刻都在變動，沒有導航的協助，一個人甚至有可能永遠迷失在裏面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你真的知道嗎？你會死在裏面的。”
我平靜地說：“那就讓我死在裏面好了。”
結城理楞了一下，手開始發抖起來。我拍了拍他的肩膀，他終於肯把我放了下來。落地後感受到了一種明顯的血管不暢順，這是長期保持同一姿勢導致的。他的手還在顫抖，連帶著手臂、肩膀，他低下了頭，過長的頭發和濃重的陰影擋住了他的神色。我看不清。
我試圖再次安撫他：“理……”
手還沒伸過去，就被他用力握住。那是非常大的力度，讓我懷疑指骨隨時會斷裂。
一滴重如千鈞的溫熱水珠滴落在我的手背。
我徹底楞住了。
“理？”
他死死地攥著我的手不放，也不讓我去看他的臉色，只是一滴又一滴的淚水打在我的手背上，沒有哽咽、沒有質問，他就這樣沈默地流淚。我徹底手足無措了。我不知道我現在該說什麽，也不知道我能做什麽，像個傻子一樣楞在原地看著他哭泣。
我設想過許多場景，我設想過和他對峙，設想過和他爭吵，設想過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幫助我進塔爾塔羅斯，但我從沒想過在我說出那句話後他會開始哭，還哭的那麽慘烈，那麽可憐。
“不要說這種話。”他連聲音都在顫抖，“姐姐，你不可以說這種話。我能理解你的認命和消極，但聽見你坦然地說去死——我知道你會這樣做。我好痛苦，我想象不出以後沒有你的生活，我一直努力活下去就是為了再次遇見你……如果沒有遇見你，我也可以覺得一切無所謂，連死亡都可以接受，但是，但是……”
他終於擡起了頭。昏暗的光線下，他浸在淚水中的眼睛如同藍色的火焰，再次與我記憶中的一幕重合。在我父母死去的那一天，在我被迫領養背井離鄉的那一天，他也是這樣流淚，也是這樣哭著問我以後我們是否能再次見面。那一晚我對他承諾，我們以後一定會再見的。
但在我決定去死的那一刻，在我沈入河流的那一刻，我把他和承諾都忘得一幹二凈，我竟然忘記得一幹二凈。
他流著淚，神情掙紮且痛苦：“在你輕易決定去死之前，你能不能想起我，能不能為我遲疑哪怕一秒鐘？”
……無法回答。
劇烈的灼燒感從胃部傳來，逐漸在內臟裏蔓延，一種比死更沈重的情緒積壓在我喉嚨，我嘗試張嘴，發現自己的聲音也抖了起來。我承受不了這種重量。
我掙脫開他的手，上前緊緊抱住了他，手掌壓在他的後背脊骨，讓他把腦袋埋在我肩膀。我終於聽見了哽咽聲。我的心被他的眼淚完全浸濕，手足無措，只能一邊道歉一邊輕撫他的背，試圖讓他停止不斷發抖的啜泣。
“對不起，對不起，理。是我不好，我……”我停頓了一下，認命般承認，“我不應該說這種話。”
“你一直對我這麽殘忍…姐姐，對不起，我……”
他帶著哭腔的聲音從我耳邊傳來，他在控訴，在道歉。他的聲音如同在我身體裏發出來的一般。
我繼續道歉：“我再也不說了。我不會去送死，我會從塔爾塔羅斯平安出來。”
過了很久，他才平靜下來。我稍微往後退了一點，伸手捧起他濕漉漉的臉。他過長的發絲被淚水沾濕，黏在臉頰上，往日平靜冷漠的眼睛也蒙上一層模糊的水光，顯得既脆弱又狼狽。我替他稍微收拾了一下頭發，用指腹擦幹凈他滿臉的淚痕。
人會死去是很正常的事情。我經常這樣想。
但我從來沒有想過還有人會為我的死而哭泣。他的眼淚如同甘露淋濕我的心底，生銹的齒輪運作，帶來了新的希冀和恐懼。他的眼淚、他沈重的感情、他的話語…令我感到無比的恐懼。
“我……”
我知道我即將說出來的話已不再受我的控制。那團火焰依舊在灼燒我的喉嚨，什麽都說不出口。我按下他的腦袋吻了上去，嘗到了鹹苦的眼淚的味道。我再次被他嘴唇的溫度燙傷，我同樣也惶恐不安，同樣也恐懼絕望，甚至連牙關都在顫抖。就是在這樣的顫抖中，我聽見我說：
“我會為你活下去。”
“我答應你……”我對結城理再次做出承諾，“我會為了你活下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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